额头轻吻窗前，纸白色的天空中，清风挟雨，一丝丝青雨轻叩车窗，仿佛是我脸上流下的一行行伤感的泪。我摸索　着，从口袋里掏出空瘪的烟盒，
　　“该死，又光了。”
　　愤愤地把捏别的烟盒甩在了桌子上饱满的烟灰缸旁。
　　“小伙子，帮个忙，把窗子打开。”
　　对面，一位铜黑肤色的老人站起身来。在一连串的喀、喀声过后，一股凉茶般的清新袭入了我浊腐的肺，冲淡些我忧苦的情思，我凝望着远处幽朦的青葱，心绪再一次陷落了。
　　“小伙子你真不小心啊，瞧瞧你口袋里少了什么？”对面的老者微笑着说：
　　我恍惚地把手塞进兜里，“啊——，不见了，真的不见了。”
　　猛然地从感伤中拔了出来。
　　“你可真马虎，你不知道你的口袋装不住这枚项链坠子么？让它自己溜出来”。
　　我紧盯着老人的手，朱红色猴式桃木项链坠子在他的手中仿佛是一颗跳动的红心。
　　“昨天夜里我看你睡着的时候死死地攥着它，上面还有个‘婧’字，想必一定是这个人送给你的重要信物。”
　　我看着对面满脸褶皱的老人无奈地苦笑着说：“是啊，但那又怎样呢？都已经是一百年前的风了。就像这烟灰缸里的　烟头，抽完了就没有了，被扔在桌子上，等待着被垃圾桶回收的命运。无所谓了，别人的新娘。”
　　老人摇了摇头瞅着我悠然一笑，啪——，一个清脆的声音，须臾间我的理智化成了碎片。
　　“老头，你怎么可以随意把我的……。”
　　愤然地目光盯着他手中被掰成两半的项链坠子。
　　老人看着我憎恶的目光似乎无动于衷，反而用心平气和目光注视着我：“根本就不是什么桃木的，水曲柳木的，这年　代，造假的人技艺真有一手啊。”
　　在他的奋手舒臂间，两道美丽的划弧在青绿间绽放两道彩虹后消失了。
　　“你——！我的理智终于随着桃木链坠一同飞出了窗外。”
　　但车厢你所有人的目光冷却了我的猝然间沸热的愤怒，慢慢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。
　　老人看着我青白色的脸可能是为了缓和一下僵硬的局面，卷了一根旱烟递到我的面前。
　　我不情愿地点燃了旱烟，心里暗自叫苦：“哪来的疯老头，这么大年纪了不好好在家养老，跑出来捣乱。”
　　老人摇了摇头笑着说：“小伙子，消消气，别火了，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
　　俺老家是三东省八百里水泊梁山，1938年，老家爆发了全面抗日的台儿庄战役。小日本鬼子和李宗仁的部队在就台儿庄打起来喽。一打就是半多月啊，那年俺才12岁，俺就上前线给31师抬担架，那小日本鬼子炮弹飞的，跟下雨似的，不知道啥时候炮弹就落在你脑袋瓜子顶上。小伙子，你不知道那场面又多惨，一发炮弹在我身旁爆炸，一个小战士的身子炸个稀巴烂，血淋淋肠子挂在电线杆上，大腿不知道就骑在哪棵树叉子上了呢？我刚爬出战壕一颗机枪子弹把俺小腿给崩折了，就那样，硬是挺到了台儿庄战役的胜利，才把小日本子给踢出了俺老家。
　　说完老人从口袋里，拿出一个磨得金光闪亮的子弹头说：“年轻人你看，这家伙可硬实了你当年穿过俺的小腿后还死死地钉在树上。俺硬是用捡来的敌人的刺刀抠出来的，一直留在身边，不是拿它当护身符什么着，就总觉得以后能派上个用常。”
　　本以为打玩小日本能过几年安生日子，消停几年在家取了老婆生几个娃子什么的，在家安心种两年地。结果没想到，1950年老美国佬，有来闹事，抗美援朝大炮一响。我也没说啥，就报名参军了。结果一检查，曾经腿骨折了一根。通不过，这下可不完了么？幸亏小时候有点木匠手艺，吊线吊的直，也打过两只野鸭。当时有个小矮格拿枪让我打，俺二话没说，胆子就是大。呯——，一枪把百十来米外的村公社老书记桌子上的铁茶缸给穿个底朝天，当年俺小伙子长得也算精神。朝鲜战场没上去，结果看俺枪法好，直接分配到中南海给毛主席当卫兵，那是俺一生最大的骄傲。你不知道能见到主席就跟看哈雷彗星似的，主席基本上一个星期能出来一次。俺老幸福了，总是能看见毛主席。小伙子，说你也不信俺还和毛主席合过影呢？
　　老人拿出了一张照片，递给了我，上面映着一个皮肤黝黑一脸傻气的大兵咧着嘴和毛主席握手。
　　就这样1953年俺光荣退伍了，本以为到村门口老婆和全村的乡亲会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地来迎接俺。结果早已物是人非了，老婆以为俺被美国佬的燃烧弹烧成灰了呢，早就改嫁人妇了。那时候俺低沉到了极点，那也没想过自杀的念头，男人么？不是还有手嘛。于是俺找了村公社说明情况，要不是说俺年轻的时候没白给共产党卖命，村书记请示上面，后来批准俺到了林甸县房产处当工人，不管咋地小时候俺爹教俺两年木匠。并且还读过两年《三字经》修理个窗户、门什么的还是没有啥问题的。就这样俺踏踏实实地在那工作了，也就在那个时候俺认识了你这个大娘。好日子没过两年，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和大跃进，当时饿得婆婆丁都挖没了，能喝上糨糊就算是过年了吧。俺大闺女到现在身体一直不好，就是赶上了那个年代。可把她们那一代人糟心苦了。60年随着大庆油田被发现，我和我的兄弟们又被调到大庆工作，可以说我是亲眼看到大庆从无到有的。大庆的一间间老房子都是俺和兄弟们亲手一砖砖瓦瓦盖起来的。在大庆一工作就是16年，因为小时候俺家是富农，中间又被打成右派，戴过帽子，挨过批斗。蹲过牛棚，时不常地被拎出来啪嚓一顿，这可苦了你大娘了，天天哭得跟泪人似的。76年俺终于平反了，俺也退休了。回到家里，五十岁的人了，也不能就这么在家呆着，俺有优待证坐火车不花钱就跟着火车到阿城、明水、拜泉、甘南。黑龙江西片溜达，卖个鸡蛋、导过啤酒，卖个鲜菜什么的。退下来的工友们开玩笑说我  “看来，帽子给你扣少了，挨批斗还不够啊。看来当初应该让你在牛棚里多呆两年在给你扣个‘走资派的帽子’。”后来实在干不动了就在大庆车站卖个瓜子，摆个茶水摊什么着。再后由于年轻时东跑西颠的这个折腿有毛病了，发展成了骨癌，当时就让医院给锯了。老了上年纪了，腿脚也不利索了，也干不了什么了，就像老话说的那样：‘树高千丈落叶归根。’还是想俺老家啊。所以，现在俺还是搬回老家种两亩菜地日子过得也是舒坦，我活了一辈子经历了点阴天下点小雨什么着但从未气馁，灰心过。
　　“年轻人，是不是失恋了？看你昨天晚上鼓到了一晚上的烟就知道你失恋了，也未免太‘英雄气短，儿女情长。’了吧！好男儿志在四方，这回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的信物给撇了吧。”
　　列车广播里传来了：“各位乘客您好，前方到站大庆车站，正点到站时间……。”
　　临下车时，大爷拉住我的手把那颗闪亮的子弹头按在我手心里笑着说：“小伙子，这次我回来是看看我的老工友，以后也许就没机会了。看来这次我真的没白来，我就说我这子弹头能派上用场么。我今年都八十的人了，年轻人，你还有两个二十五才到八十呢？别消沉，颓废啊。人生啊！就像这颗子弹头一样，打出去就不能回头，只要有瞄准目标努力就一定能够穿它个底朝天。”
　　老人拄着单拐走下了火车，我慢慢地目送他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，低下头看着手心中的明亮亮的子弹头，“是啊，瀑布之所以美丽，就是因为它没有退路。男孩就像这子弹头一样，打出去了就不能回头。人生也是如此啊。”
　　现在这枚子弹头现在依然挂在我的脖子上，每当有挫折、挫败感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位老人，想起这枚子弹头的故事。